辰时初,小毒妖醒了。从地上翻身坐起,有些晕乎,昨夜被拍了一巴掌的后颈也还痛。
清净的日光从屋顶的明瓦照进来,身边火盆里的灰烬掩埋着零星的火星子,靠墙一溜儿采药制药的工具整整齐齐。
还在昨晚那个黑灯瞎火的药铺里。
有一点微微的风,带一点微微的寒意。
他吸一口气,鼻腔中涌入一点淡淡的清爽,久违的清爽,而且身体似乎也是久违的通透清净,像盛夏窝在树荫下喝一口冰镇酸梅汤,但那口酸梅汤似乎又积在下丹田没下去,总有些酸涩迟滞之感。
他迷惑了一瞬,就一瞬,又愤怒起来。他辛苦十几年炼就的一身绝毒就被所谓的“御用郎中”轻轻巧巧毁于一旦。
瑟兰迪尔和所谓的“御用郎中”都不见了。
小毒妖跳起来,抖了抖身上的尘灰。胳膊腿都在,一根汗毛也没少。衣服已经被炭火烘干了,头发还余留着几分湿气。
他并不知道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,只记得自己“呼”地吹灭了瑟兰迪尔手中的火折子,打算一走了之,但却被人一巴掌拍在后颈上,就晕了。
推门出去,门外有个小院子,干净整齐,没有杂物,不像有人住的样子,但院子边上种了一圈草药,都是寻常品种,生得繁茂。
穿过院子,往前堂去。
前堂也安静无声,但有人坐柜台后写写画画,微微低着头,一缕黑发垂在耳畔。
小毒妖大步走过去,脚步声故意踩得又重又狠。
那人果然抬头,看过来。
“是你?”小毒妖惊讶。
埃尔隆德也惊讶,不过立刻反应过来——瑟兰迪尔第一次看见小毒妖,正是和他在一起。
小毒妖不待他说话,飞身而起一掌拍至。
埃尔隆德很多时候都很困惑,困惑很多人为什么总喜欢明知故犯地做无用功。
比如现在。既然昨夜黑灯瞎火中,他能一把揪住小毒妖,难道现在还能被打?
只听“咚”一声响,小毒妖已一头栽倒在柜台上,撞得眼前金星一片,只痛得胡乱大叫,“我跟你无冤无仇,为何害我?”
“两件事,记清楚。第一,离瑟兰迪尔远点。”
虽然眼前金星未散,但他的听觉倒是出奇灵敏,不但把这话听得清楚,就连这话背后那凉生生的劲儿都听得清楚。
“闹了半天,原来是为这个?这可不是我能定的,你得先管住在床上操你的那位爷。”
话音未落,又被人捏着后颈往下用力一压,又是“咚”一声响,整个人趴在案子上,“第二,不要随便勾引人上床。”
“当你自己是谁?……”后面那句恶毒的还没说出口,后颈压力已去。
小毒妖抚着后颈,站直了,按着被桌沿磕得生痛的腰,看着转回柜台后收拾东西的埃尔隆德,看了好一阵,衡量了再冲上去一次的后果,勉力压下了怒火,“你管得太多了。”
埃尔隆德笑。
“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
埃尔隆德理了理案上的东西,那是巴德连夜整理好的希优顿曾用过的方子等等,小毒妖那一张倒是可圈可点。
“你武功低微,便想用各种毒物把自己炼成天下无双的毒物,以备后用,却没有及时把它们的反噬之力清除干净。日积月累,它们的力量越来越强,你能好好活着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少,而且妨害他人。”
“关你什么事?”小毒妖绞着手,掌中的毒针叫嚣着想要奔出去。
“本来不关我的事,但你要勾引瑟兰迪尔,这就关我的事了。”埃尔隆德看一眼他青筋崩出的双手,眼帘一垂。
“你真喜欢他?”小毒妖忽然放松下来,娇娇地笑,眼神媚起来,扭着腰肢向前走,声音也拉长了,“哎,这种事情,我们都懂呀。你这么好看,本事又好,我叫你一声兄长也是心甘情愿的。”
“兄长?”埃尔隆德眯了眯眼睛,笑,“兄长你够不着,实在要有个称呼,就叫祖宗吧。”
小毒妖脸色一沉。
“勾引太子殿下,”埃尔隆德闲闲地问,“到底是你自己的主意呢,还是他人授意?”
小毒妖一愣。
“巴德说,你住在西城外十里,平日也偶尔城里走动,却甚少照面。”埃尔隆德看着他的脸,声色不动,“这阵子却日日在城中转悠,在瑟兰迪尔跟前转悠。你可别说就是凑巧。”
小毒妖以袖掩口,笑得前俯后仰,“好哥哥,你真是心细。你倒是问问巴德这些日子江湖中的事和我的身份来历再说罢。”
不错的借口,埃尔隆德想,只是时机赶巧,人也赶巧。
“好哥哥,”小毒妖辨不清他的意图,不敢多说,只赔笑,“殿下昨晚跟我说,若是日后还想跟他喝喝酒聊聊天,就得来见你……”
“给你袪毒之后,我又给你下了药。”
小毒妖又一愣。
“不要命。只是若跟人上床,就气血逆行,痛不欲生。”
“”你敢暗算我!”小毒妖大怒。
“哪来的暗算,明明是明算。”埃尔隆德摇摇头。
“解药!”小毒妖扣住了数十枝毒针。
“没有解药。”埃尔隆德起身,打算离开了,“不过,遇到真心喜欢的,忍一忍也就过去了,不算难。”
小毒妖暴怒,密密麻麻的毒针铺天盖地撒出
来。
埃尔隆德拾起案上的方子,穿过针网,施施然走出去。
小巷子里一片静谧,阳光从屋檐上落下来,微风从巷子口掠进来,花香从邻家院墙里飘过来。
埃尔隆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听见铺子里翻箱倒柜的声音。小毒妖拿人没办法,跟物件泄愤呢。
他由着他。既然跟这样的人物沾惹上了,这地方本就不能再用。
他转头又看了看。
那年瑞文戴尔前宗主与林家老太爷前后脚离世,他四处收拾得差不多之后,回来了,又被瑟兰迪尔天天逼着进太医院。
他不愿意,又不敢走,总怕忽然又发生点什么事,自己却不在,就一直寻思着找个一劳永逸的借口。
某日闲逛,逛到了这里,忽然发现此处位置极佳,离阿蒙兰斯分堂,林府和皇宫都不远。
于是赶紧租了地方开了张。
前前后后算起来,也就三年出头。比不得亚尔诺五年骨肉相亲的日子,也比不得乌塔莫八年冰火极端的日子,但作为阿蒙兰斯的一部分,却有着别样的清净安宁。
犬吠蝉鸣,啼哭吵闹,财米油盐,家长里短,市井烟火,他从不曾参与,只安安静静看着守着,也欢喜。
他有一点惋惜,但也只是一点点,毕竟只是一间小药铺,比不得骨肉分离生死离别。
“胡思乱想什么,还大把事情要做呢。”他笑了笑,晃了晃手上的药方子,走了。
分堂早已忙碌起来。
菲戈维特想不明白昨晚发生的事,琢磨着是不是该给哈尔迪尔送个信,问问该怎么处理。
“为什么不问我呢?”端着茶坐得稳当的埃尔隆德有些困惑,难道我堂堂瑞文戴尔宗主还不如你家堂主管用?
菲戈维特老老实实回答,“堂主交代了,您是过来追查凶手的,其他拉拉杂杂的事情不要麻烦您。”
这真是简单明确有效还负责。埃尔隆德失笑,“就按他的意思罢,只不过,昨天晚上的事,他不清楚,还得问我。”
“是。”
“小毒妖昨夜本是冲我来的,毕竟这几年来,我算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坐在这里。但他跟一位很重要的人有些关系,故此河谷城出面了,就给河谷城这个面子罢。”埃尔隆德说得一本正经,“接下来,请你去办两件事。”
“宗主吩咐。”
“第一,一会儿我写一封信,你派最可靠的弟子快马送与金花长老。第二,”埃尔隆德略沉吟,“你查一查小毒妖这几年的动静,行踪往来等等,找一找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。”
“是。”
“春雪长老家的姑娘有消息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葛利马呢?”
“往阿蒙兰斯来了,一路上并未找过谁。”
“好。”埃尔隆德笑了笑,颇有些期待,“有其他事吗?”
“莫利亚的当家想见您。”菲戈维特道:“一早派了人来问。”
埃尔隆德算了算时间。“明日申时,我去莫利亚见他。”
菲戈维特些微迟疑,“还是弟子叫他过来罢,也省得您来往奔波。”
埃尔隆德好笑,“你是想说我在外面抛头露面容易惹麻烦?”
“弟子不是这个意思。”菲戈维特不好意思起来,“弟子是怕您麻烦。”
埃尔隆德叹口气,“我倒是希望有人来找找麻烦。”
菲戈维特想了想,没想明白,“弟子记得堂主说过,您要清场,不想让人把水搅浑了。”
“让别人搅浑水和我们自己搅浑水可不一样。”埃尔隆德些微怅惘,不晓得是对方尚在谋划,还是瑞文戴尔威慑十足,这一天居然平静无波。